“你得多喝热水。”


金大抵不止一次这么说过,身强力壮的大赛前几名几乎全部是小少爷出身,日天日地习惯了,刚逃家时以为自己身体也能跟着一起日天日地,一个个瞎折腾出各种毛病。在一起行动的日子里,总有那么段集体躺尸的时间,惨烈程度堪比女孩子们的生理期。金作为唯一一个劳苦出身,身体却意外得能扛,这时候就不得不肩负起照顾这群少爷们的重任。约莫和姊姊在一起生活过的男孩子都特别会照顾人,一开始安迷修还担心金笨手笨脚做不来这项工作,时间一长也索性跟大家歪在一起躺尸。


“你得多喝热水啊。”


金通常一边说一边挨个分发杯子,絮絮叨叨得像老妈子,应该是过去常絮叨自己姊姊而落下的习惯。不过通常没人在这时有力气来反驳他,只得任他去,说到底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他们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拿到药品,喝热水也只是权宜之计。少爷们个个东倒西歪,这种小病自有一种细致而磨人的折磨,这时候各人便不由得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脆弱来。格瑞和安迷修算是最好照顾的,这两人通常像是两块烙铁一样焊在墙边,面色铁青,腰板笔直,递去杯子时不用费什么力气这两人都能接下,安迷修通常还能虚弱地道谢;银爵稍次,这位王族遗孤大抵是挺着一种不为他人添麻烦的自觉而勉强自己,金通常会抚一抚他的背部,把他的气理顺后再看着他慢慢喝水吃药;而雷王家的两兄弟算是最难伺候的,兄弟俩一大一小蜷在墙角,一动不动,坚若磐石,卡米尔相比起他哥还好一点,兑点糖水能哄着喝下去,雷狮大抵是疼的有些恍惚,金通常得花好一段时间才能使这团大猫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总要直勾勾盯着金半晌,那让金想到对着空气愣神的猫,不言,不动,无半点攻击性,一条死魂灵。金同病号们说话时声音会压得很低,他把面孔凑近对方,而病号们通常因疼痛而低头侧过脸去听他的声音,于是他们之间就同外界割裂开一小块空间,细碎的叮嘱在这片囚笼中穿梭,轻柔如呓语。少年人对照顾他人这事有种超乎想象的耐心与细腻,他很少说“乖”“听话”,更多的是问句,“好吗?”“可以吗?”,“那我走啦?”简短截说,只消一点头的回应,或者沉默,等待对方从折磨中拔出气力来反馈自己的情况。


有时候格瑞会有点力气帮着金做些事情,他看着金叼着草叶煮水,炖大锅菜,咕嘟咕嘟,沸腾声响成一片,间或焰尾爆发的噼啪声,如奇异的乐音连绵。通常这时他们身周是林木,是山峦,无鸟雀无虫豸,只有云与星倾盆而下。金往篝火中添柴,明亮的火光漆在他的下颌,他会问格瑞:“难受吗?”


格瑞会摇头。但是不消一会儿,这条冰就化在少年人的肩膀上。格瑞昏昏沉沉间会听到金再度问他:“难受吗?”他点头。


然后又摇头。


他在余光里看到金嘴里那根狗尾草上下摇动,烟雾氤氲而上,毛茸茸的草叶又搅开一片烟尘。安宁,于是他觉察到安宁,尽管这时是这个团体最脆弱的时候,但格瑞依旧觉察到了安宁,他从金的肩膀上滑下,感觉自己的发小扶住他的脑袋,轻手轻脚地供了膝枕。他转了个身,鼻尖抵着金的小腹,半梦半醒间听到嘉德罗斯的声响,金抻过身体,腹部挤在格瑞的颧骨上,动作因顾忌他而轻柔。少年人递了一碗水过去,然后拍对方的后背。就算是人造人也不是十全十美,嘉德罗斯不易生病,常年活蹦乱跳,但他吃东西总会噎住。人吃东西总有可能会噎住。


人又不是十全十美。


硬要分个高低上下,大抵雷狮可以在这方面拔头筹,海盗头头嗜酒又嗜肉,且还算是个好面子的主,昨晚上还能和敌手拼酒怒骂相杀,第二天一早就内外皆伤痕累累地把自己滚成一团。金去扯他的被子,他喊雷狮起床啦,雷狮来吃点东西养养胃,雷狮来多喝点热水啊。


然而这只大猫不动,也不急,仿佛把自己焊死在被褥下,铸成了一坨铁。金将手从被褥间伸进去,他跪在床上,像是要从洞中摸索出些什么来的姿势。最终他将手压在了对方的腹部,少年人的掌心几乎使人产生被烫伤的错觉。金很耐心地哄他,我给你揉揉哦?他声音很低,是请求的口吻,但手上已经擅自动作起来,作用就只剩下通知。雷狮会在此时稍稍放松一下姿势,自喉间咕噜噜地涌出些憋在胃里的酒气。大抵是旁人不太懂的一种病患的妥协。


安迷修有意无意地问过金为何能腾出如此多精力来照顾自己这群大少爷们,得到的回答是,让我想起来姊姊,于是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姊姊”肃然起敬。那时候金的额头正抵着他的,听闻这般说辞突然笑起来。姊姊是个,他确认着对方额头的温度,非常开朗的人。


开朗?


是啊。


但没有进一步的对话。金对他那位姊姊的描述一向简洁,“她是个很棒的人”“她是个能把怪物打退的人”“她是个会给我看漂亮石头的人”…诸如此类,金本不是能如此描述他人的类型,大抵是那位姊姊就是明了简洁的人,她的构成本身就凝炼了他人对她的描述。这姊弟俩同出一辙,安迷修想,若有人问起他金的种种,他也会如此描述。


是个吃饭时眼睛会闪闪发亮的人。


是个会悉心照顾他们的人。


是个重要的人。


是个重要的人。


“你们啊,以后要多喝热水。”


少年人轻快地说这句话时,安迷修已经失去视力了,金站起身,走过倒下的雷狮,走过平躺着努力喘息的嘉德罗斯,骑士在赤红的迷蒙中看到一片黑影掠过自己的头顶。他抬起手去抓那片阴影,只捞到一团空气。


少吃辣,少吃油腻的,少喝酒,说你呢,金说,用脚尖点了点雷狮的肩头,对方从手臂间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少年人。但金没有在意,他继续向前走去,罗斯要多吃菜,格瑞不要空腹喝牛奶。


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他说我好像没什么要说的了,那我走啦?


那我走啦,他这样说,仿佛问询,但作用只是通知。金对待病号一向温和,这次也不例外。格瑞在少年人擦身而过时探出手去抓他,没能成功。他喊金,他说不要走。此刻这个早熟的刀客流露出异于往日的惶急与脆弱,他撑着双臂向前爬去,五指扣住了对方血淋淋的脚印。


金没有回头,神的光芒没过他破碎的肩膀,而后吞咽进他的腰身,少年人踉跄了一下,将腿也迈进了这片白色的深渊。他向前走着,步履蹒跚。


步履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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